這一夜阿狗失眠了,他躺在塌塌米上,翻來覆去。
他與唐荔認識五年了,她一直是他最好的朋友與事業夥伴,但這一吻卻攪亂了一江春水,讓他對彼此的關係陷入混亂,他喜歡唐荔嗎?答案應該是肯定的。唐荔是雙美國中的校花,嬌俏的臉龐、勻稱的身材,點綴上精心的穿著,每回見到她都覺得賞心悅目,又有著與熟人相伴的安心感,但不知為何,阿狗就是覺得缺少了什麼。
『這感覺不對啊!不行,我一定要跟唐荔講清楚。』阿狗在心裡想。
隔天一早,阿狗協助完阿桃嬸開攤,順手拿了一份飯糰和豆漿就騎車去唐荔家的文具店。
撥了撥腳踏車的車鈴兩聲,是他們的暗號。
唐荔今天穿了一身桃紅色的綢料洋裝,蹦蹦跳跳地下了自家的樓梯,穿著紅帶子木屐,差點就給絆了一跤。
『你今天來…怎麼…也不先跟我講一聲…』唐荔顯然還有些氣喘吁吁,
『來陪你吃早餐啊!』阿狗把早餐遞了過去。
『謝謝!正好剛起床!正餓呢!』唐荔歡天喜地的接過餐點,又彷彿想起了什麼:
『欸!你那麼早來,我都還沒梳妝,會不會很醜?』
『怎麼會?你雙美校花耶!』阿狗這話倒也不假。
唐荔嫣然一笑,喝了一口豆漿。
阿狗躊躇了一會兒,到底要怎樣向唐荔表達內心的想法較好,總算還是開口了,
『阿荔,我想和你談談昨天那件事。』
『什麼事?』
『就是…就是…』阿狗實在覺得很難啟齒,
『你說接吻那件事嗎?』唐荔處變不驚,依然鎮定地吃著飯糰。
『是…是啊,我有點適應不了我們的關係變化那麼大,我們可以先繼續當朋友嗎?』阿狗鼓起勇氣吐出這番話,空氣間立刻散溢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尷尬。
感覺有一鐘頭那麼久,唐荔終於開口了:
『阿狗,你別多想,我知道你還是小孩子脾性,我們關係還是跟以前一樣,別擔心!』
唐荔吞下最後一口飯糰,把垃圾揉成一團,拍拍阿狗的肩膀,走回文具店。
『還是一樣嗎?』阿狗看著唐荔的背影,總覺得好像有那裡不一樣了。
唐荔一邊走回文具店,一邊任由眼淚滴往地上,不想讓那個男孩知道這份細微的哀傷,也許他真的年紀太小,還無法領略愛情,我可以等,唐荔握緊了拳頭。
阿狗如同行屍走肉的幫阿桃嬸又顧了一陣子攤。
『終於開學了!』
阿狗在心裡吶喊,已經兩個月沒去曼森了,雖然這不是他第一次放暑假,但每週一次對闕子言的伴讀,已經成為他生活的一大支柱,越依賴越深。
他心裡原有一潭盈盈湖水,現在卻已徹底乾涸,潭底的地面龜裂成一地碎裂的滄桑,有時他起床洗漱,看著鏡中的自己,都不禁覺得自己好像變老了。
幸好終於開學了!
開學後的第一個週三, 阿狗六點就到了闕子言的教室,奇異的陌生感襲上他的心頭,不知道闕子言今天有沒有一如往常提早來學校?他小心翼翼走進教室,輕手輕腳的。
『苟兒。』闕子言輕輕拍了他的肩膀。
阿狗嚇得差點跌坐在地上。
『怎麼嚇成這樣?』闕子言噗哧一笑,
『你這樣不聲不響,我還以為是保全咧!』阿狗一臉蒼白。
好久沒看到闕子言,她好像又長高了一些,與唐荔的嬌俏可愛不同,闕子言身材修長,搭配著有些高冷感的瓜子臉,穿著短袖蓬蓬袖白襯衫和紋理細緻的灰藍色呢絨背心長裙,腳上一雙乾淨的帶絆黑皮鞋,這樣簡單的制服,但她穿著就是好看!
阿狗看著她那熟悉的眉眼,笑起來時有如皎潔月光的溫柔模樣,甩動頭髮時那橙花揉合著茉莉花的香氣,突然好想緊緊擁抱她。
理智跟感性在拔河!
『好久不見了!』闕子言把沉甸甸的琴袋倚在牆邊,隨性地坐在課桌上,偏著頭看向阿狗。
『是啊!好久沒聽到鋸木頭的聲音,好懷念。』阿狗突然有點手足無措,只好胡言亂語。
『那麼久沒見面還是沒好話,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。』
闕子言白了阿狗一眼,從課桌椅跳了下來,打開那只深褐色份量十足的琴袋,取出大提琴,潤滑了一下琴弦。
只見她拖了張講台的高腳椅,穩穩地坐在上頭,態度從容地準備演奏一支曲子。
『今天這支曲子我苦練了兩個月,第一個想讓你聽!』
闕子言揚起嘴角,那微笑之明亮,能讓最寡情的人都為之怦然心動。
闕子言眉頭微蹙,纖細的手臂毫不猶豫地操控著每一個音符,身體隨著琴弦的移動有著天成的韻律感,雖然阿狗不懂音樂,但這旋律溫柔細膩,宛如戀人之間在黃昏離別的輕輕絮語,實在無法讓人不動容!阿狗就這樣看著她奏著,低沉穩重的琴音在氤氳的晨光中流轉,目光不捨得離開她一分一秒。
『這是什麼曲子?』
『舒伯特小夜曲,這種樂曲的體裁就像對心愛的人訴說情意,情境很美吧!』
闕子言向阿狗解釋完,不禁有些臉紅了起來。
『可以再演奏一次嗎?』阿狗蹲在闕子言跟前,他那湛藍的眼神像一斛清澈的湖水,輕輕地拍打著闕子言的心,讓她心慌意亂。
『不要啦!再演奏一次就到了大家開始進教室的時間了。』
闕子言開始快手快腳地收起了琴與琴弓,整理好琴袋。
『闕子言…』阿狗站起了身
『怎麼啦?』
『其實我有些話想跟你說。』
『嗯?什麼話?』
『好久沒見,我好想你!』
『真的嗎?你怎麼忽然變了個人啊?人格分裂嗎?』闕子言手心出汗有些緊張,
『我還沒說完。』
『嗯?』
『我喜歡你。』
阿狗輕輕地在她的唇吻了一下,
『你願意當我女朋友嗎?』
闕子言沒有給阿狗明確的答覆,但兩人相視,她淺淺一笑。
差不多到了學子們進教室的時間,阿狗告別了闕子言,準備翻牆離開,才剛跳出牆外,竟然遇到了關允文,
『阿狗!』已經上大學的關允文,一身白T shirt牛仔褲的打扮,揹著帥氣的帆布背包,夾著本原文書,十足拉風的大學生打扮,他熱情向阿狗揮手。
『哈囉!允文哥,好久不見!我要趕著去學校,不跟你多聊了!』
阿狗顯得心情很好,都不知道他這麼喜歡上學了,關允文看著他歡欣鼓舞的背影,搖搖頭,開始想著自己的心事。
母親的夢魘最近又更嚴重了。
不知從何時開始的,母親每晚都會被惡夢驚醒,問她夢到了什麼也不說,日復一日,熬出了脂粉也掩蓋不了的黑眼圈,整個人也瘦脫了型,在這種狀況下,關允文根本不敢離開台灣。
夢魘是從某一天開始的。
關家上上下下總共有二十幾口人,飲膳用度採買通常都是由慶嬸負責,由兩個丫頭片子隨同,揀選雞鴨魚肉、新鮮蔬果。那天薛潤妍也不知怎麼搞的,突然想吃賴家的綠豆糕,她仔細地向慶嬸描述攤位地址,慶嬸還是一臉懵懂。
『算了!我自己去!買點東西有那麼難嗎?』
於是十幾年沒上過菜市場的薛潤妍,就這樣提著菜籃出門,幾條五花肉、幾棵大白菜、一簍雞蛋、幾盒豆腐,不一會兒功夫已經重得她喘不過氣,總算買到了幾塊賴家綠豆糕,採購完畢,正準備到菜市場東門口跟家裡的車會合,一間飯糰攤卻吸引了她的目光。
這攤子似乎是一對母子經營,但母親好像特別年老些,這年頭孩子還會協助開攤不容易了,這會兒肚子也有點餓,不如買點飯糰豆漿來食,於是薛潤妍走向了攤子,還沒走到攤前,看到了那孩子的臉,她嚇得將手上的雞蛋豆腐摔碎了一地!
這怎麼可能?
那孩子是個頎長的少年,髮色烏黑,留著最時興的髮型,與母親抬槓正笑得開懷,這都不重要!重點是,他那雙明亮耀眼的湛藍眼睛還有下巴那條直線的印記!
白月如那天離去的容顏立刻直勾勾湧上了她的心。
『你們不能趕我走!我生了老爺的孩子啊!』
剛生產完不到幾刻鐘的白月如,蒼白著一張臉,長髮披散在臉上和胸前,一身繡著桃紅海棠的妃色絲綢軟睡衣,整個人毫無支撐似的,卻還緊緊抱著那尚在襁褓之中的嬰孩。
『你閉嘴!』薛潤妍打了她一巴掌,又抬起那嬰孩的小臉蛋,怒斥:
『你自己看看,老爺怎麼會生出這種妖孽!』
那個小嬰孩的臉,就是這樣一雙湛藍的雙眼,下巴上就是這樣筆直細線的印記,有些濕潤的金髮貼在前額,他被嚇得哇哇大哭,渾然不知道自己甫出生就面臨這樣的一場災難。
薛潤妍從張叔手中接過了一根木棍,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種發洩,她發狂似地打著白月如的背脊,一杖又一杖,她一聲聲『偷人!』夾雜著白月如的尖叫聲,現場真是慘不忍睹。
白月如身上的血漬染上了那妃色的絲綢,已分不清是血漬還是海棠,兩個家丁半拖半拉著她出了門廳,只見她一張臉蒼白至極,那妖異的雙眼卻晶亮的可怕,她緊抱著懷裡的嬰孩,伸出另一隻手,狠狠地指向薛潤妍:
『你這狠毒的女人,我詛咒你!報應在你孩子身上,你兒子!不得好死!不得好死!不得好死…』
白月如嘴裡還在喃喃,已經被家丁拖出門外。
白月如的聲音已經遠到聽不見,薛潤妍回到自己的廂房,年幼的關允文從後方的廂房跑來,
『媽媽,你不見了,我怕!』
『乖!不怕不怕!媽媽在這兒呢!』
薛潤妍把關允文報上膝蓋,溫柔地安撫著,心裡隱約還聽見白月如淒厲的詛咒…
夢魘大概就是從見到飯糰攤那孩子的臉開始的,十幾年音訊全無的白月如,要回來報仇了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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